苏宝从半岁开始在我们社区的婴儿泳池游泳，她很喜欢水，过去两个夏天差不多一半的时间都在游泳池度过，只要我一招呼“去游泳啦”，她总是光速自己穿好小拖鞋，乖乖坐在门口等着出去。

最近纽约的冬天来了，零下的气温里，户外活动会受限制，正好我家附近有家室内游泳早教班，我决定带苏宝去试试课。

听说要去游泳，苏宝从早上开始就很期待，过一会就来问我：妈妈，现在可以去游泳了吗？因为苏宝已经近三岁，报名的时候老师建议直接上大班（小班是有爸爸妈妈陪着游的），我同意让她试试。

苏宝的第一节游泳课上只有2个孩子，但是有3个老师。两个孩子交替入水学习，3个老师其中一个在水里教孩子们游，一个在水里陪游，应该是救生员的角色，还有一个老师在岸上看护等待入水的孩子。和苏宝一起上课的金发小男孩大概也不到三岁，带着他来的保姆正在电话上谈笑风生。

游泳课开始了，苏宝一开始很兴奋，迫不及待要下水和老师一起游，过了大概10分钟，老师让两个孩子回到岸上，做从岸上跳进水里的动作。一起上课小男孩一听见跳水的指令，就不自觉的往后缩，拼命摇头。老师说那苏宝先上吧，苏宝迟疑的看了她一眼，也是往后退了两步。于是岸上的老师“捉住”金发小男孩，发出指令，然后扶住他跳进了游泳池。小男孩从水里爬上来的时候，眼里明明都是惊惶。他的保姆正在聚精会神的玩着手机。忽然我很心疼这个孩子。

老师走过来拉住苏宝的手，说别怕，你也试试看。苏宝挣脱了她的手，说时迟那时快老师把苏宝抱到岸边，她可能没有坐稳，忽然就滑进了水里。水里的老师赶紧抱住她，免得她呛水。这时候让我吃惊的一幕发生了，苏宝发飙了，她挣脱老师的双手，用尽洪荒之力从水里挣扎着爬上了岸，并且大声的说

STOP! I SAID NO!
(住手！我说了不要！）

这时候的苏宝满眼都是泪，光着脚跑过来，委屈扑进我的怀里。她的头发还在滴水，全身发抖的抱住我，大哭起来。

我用浴巾裹住她小小的、湿漉漉的身体，紧紧拥抱着她，她炸裂般的哭声回荡在游泳馆上空，整个游泳馆都安静了，其他正在上课的老师、孩子都停下来向这边张望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。为了不影响其他孩子上课，我抱着苏宝离开泳池去了更衣室。

我紧紧抱住她，没有说话，就这么过了两三分钟，苏宝终于平静了，我在她耳边悄悄问她，还想继续上课吗？要是不想，我们可以回家。她点点头说，想回家。

嗯，是的，苏宝人生的第一节游泳课，就这样有些尴尬的结束了，而且她可能很长时间都不想再去上游泳课了。但是那可能是我这三年来我最欣慰的一天。因为事后我意识到，万一那天我不在场呢？万一女儿面对的不是要她下水的老师，而是心怀不轨的坏人呢？我们无法保护孩子一辈子，当孩子离开家，走进学校、甚至更远的，将来进入社会，有人伤害到孩子的安全时，她有勇气大声说不吗？

想当年，我自己是个不爱说“不”的人，受了十几年传统中国教育，我很信奉君子以和为贵，总觉得拒绝别人不好，一个“不”字，伤了感情。记得大四那年马不停蹄准备毕业论文的时候，有人找我来翻译一本书，明明没时间，还是不好意思拒绝，答应下来了。每天晚上12点写完论文，还要熬夜做笔译到2点，那段时间累得暴瘦了10斤，也只是自己默默抗着。好不容易回趟国，几年没联系的熟人忽然从微信上冒出来和我说：听说美国买名牌包便宜，帮我买个古琦包吧，不超过2000人民币的哦。我……

相反，我有一个朋友，她在中国出生，小学移民到北美，从小受到两种文化价值观的影响。她说有一次在美国大学里本科学生的一次聚会上，几乎所有人都在吸大麻，别人也邀请她一起吸，她只是说no thanks. 我问她会不会因为拒绝了朋友们，觉得内疚或不舒服，她说完全没有，是真的不想吸，也绝不会因为怕得罪朋友而勉强自己，大不了绝交啊。当时我真心觉得这个妹子很酷。

后来在美国咨询行业工作，我发现很多美国同事都有种神奇的能力，叫做 assertive but not aggressive 我觉得可以翻译成“立场明确，但不强势”。他们工作中魄力满满、理直气壮，休闲时却随便就能和同事们谈笑风生，不时大家还会组个队打保龄球或者出去喝两杯。

有一次公司年会结束后，老板和我聊天说：You are very professional, but sometimes you are too nice （你专业素质很好，但你有时候太老好人了，要更犀利一点）。

到后来，我也逐渐学会了讨论工作的时候有理有据，果断维护自己的观点，但一散会，在咖啡间遇到刚才一起开会的”反方“同事，大家开开心心侃大山，聊起他家的三个娃、两条狗，气氛居然没有半点尴尬。

你无法取悦每个人，要活得独立而愉快，要获得成功，首先得取悦自己。这个道理，是我活了二十几岁，才逐渐悟出的。希望女儿就不要再走这个弯路了。

因此在家庭聚会上，我不会强迫女儿表演节目；遇到她不太熟的朋友，我也不会强迫她打招呼。孩子的心很稚嫩，需要太多时间来成长和成熟，作为父母，允许孩子“说不”，努力允许孩子活在一个让自己舒服的维度里，内心一点点变得强大，才能慢慢向外舒展，和自己、也和世界愉快的相处。

那天早教课后，游泳馆的负责人给我打来电话，对这件事感到很抱歉，因为那天上课的是新来的实习老师，她不清楚苏宝是第一次上游泳课，武断了一点，没有尊重她的意愿。我也没有过度追究这件事。那天回到家，我帮苏宝洗了澡，吹干头发。依偎在沙发上，我对她说：

You did nothing wrong.
When you don’t feel like doing something, just say no.
You stood your ground.
Mommy is very proud of you.

你没做错什么。对你不喜欢的事情，就该说“不”。你坚持了自己的立场，妈妈为你感到自豪（全文完）。